□行政部 栾冬冬/文
我还记得他的装扮。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棉布的中山装,整齐匀称熨帖,裹着他尽力想站得挺拔的伛偻的身躯;一顶边缘磨损的中山帽刚好能遮盖住他参差斑白的鬓发,漏出他半脑勺花白的头发和一脖颈纵横交错的皱纹;一双被春季乡村道路上半尺厚的灰尘沾染得斑驳的条绒布鞋,他大概踩着那双布鞋踏遍了周近的村落。
他是我第一个音乐教师,但是我已经忘记他的模样。他总是在春季的某天出现在我就读的小学里,在被春季阳光晒得发白的,用石磙碾实的黄土地操场里教我歌唱。他应该经常围着针织的灰色围脖,在篮球架下扯开,随手搭在篮球架子的横杆上,用粗粝的歌声教我歌唱。
我想他的模样应该是这样的。那是农村最平凡不过的一张脸,如果把他丢在田埂或者庄稼地里,你一定看不出他那沾满泥巴、粗壮野蛮的双手能在琴键上来回穿梭,弹出曼妙的乐曲;你也一定看不出他那皱巴巴的脸庞,在他教授学生咿咿呀呀歌唱时是那么风流倜傥,快意风生;你甚至看不到他浑身上下哪里有和音符相关的地方。但那就是他,我音乐教师的模样。
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当然他也是我的音乐教师。他当音乐教师只是在春季。他说春季没有农忙,天气温暖,村道边刺儿菜开着紫粉色的花骨朵,婆婆丁最嫩也最适合采摘来蒸着吃。他说他想在教学回来的路上,在村道边采一把二月兰送给他那在麦田里劳作的老婆。他说只有柳叶被春风裁出,燕子被春雨送回的春季里最适合歌唱。有人问他:为什么不在别的季节教学生歌唱?他说夏天太热、冬天太冷,而秋天又太伤感。他觉得这样回答不合适,又补充说:夏天要给玉米施肥除草;秋天太短又得忙着种小麦;冬天的确太冷,他不愿意踩着泥泞和大雪出远门。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一个只在春季当音乐教师的农民。
我曾遇见过他在田间劳作,哼着歌儿,就像在操场上教我歌唱。他赤着脚,裤脚揙得高高的,小腿上粘满了棕黑色的泥巴。正值夏季,他穿着松懈的背心,在炎炎烈日下浇灌着没过膝盖的软塌塌的玉米苗。他目光慈蔼和善,就像教我歌唱时那般慈蔼和善。而他教我歌唱时,又像在田间浇灌玉米苗。这教我疑惑:在他眼中,我和那软塌塌玉米苗没有区别,是同一种生物?
他没教会我歌唱。他说他教的从来都不是歌唱,而是做人的态度。他说他也从没想教会任何人歌唱,只想让他的学生记住要在春天里放声歌唱,在快意或者烦闷的日子里放声歌唱。也许歌唱能教烦闷消失得无影无踪,让快乐演变成一种从内心里激荡出的幸福海洋。当然,他从来没说过他教人歌唱的意义,他忙着教音乐和做农活,没时间闲聊意义。这些意义是我许多年后回想和臆想出的内容。
我不知道在我毕业之后,他有没有在春季的某天再次到我曾经就读过的小学里,在塑胶操场上继续教人歌唱。我想告诉他:很抱歉!我没记你教授的任何一首歌曲,也没记住你逐渐苍老的模样,甚至没留心也没记住你的名字。但每当春季到来,洛阳满城的牡丹绽放,洛南城郊的桃李纷落,洛河伊河的野花蔓延河道;每当风满洛城,遇到故友分别或重聚,烦闷或快意时,我总忍不住歌唱。我想这就是那位我记不住你的模样,忘记了你的名字的音乐教师教授给我的全部。